禅宗——适合中国士大夫口味的佛教

第二节 禅宗——适合中国士大夫口味的佛教 佛教是设计极巧的一套大骗术,东汉以前,中国从来不曾出现过这样狡诈的大骗子,中国思想界无论在理论上经验上都缺乏有效的反对势力。自从佛教传来以后,它的神不灭说、因果报应说、以及有关天上人间,唯我独尊的无数神话,把人们催眠成昏迷状态,理智丧尽,贪欲炽盛,厌弃现世,或者贪得无厌,一心求来世更大的福报。上层僧徒过着安富尊荣的寄生动物生活,是剥削阶级里从外国搬来的一个新剥削阶层。唐德宗时杨炎奏称,“凡富人多丁,率为官为僧”,官与僧同是富家子弟的两条出路,这种僧自然是上层僧徒,有些可以得到大富大贵的地位。孙樵《复佛寺奏》说,“若群髡(音坤kūn僧徒)者所饱必稻粱,所衣必锦縠,居则邃宇,出则肥马,是则中户不十,不足以活一凳,武皇帝(唐武宗)元年(八四一年),籍天下群尧凡十七万夫,以十家给一髡,是编民百七十万困于群髡矣。”会昌五年唐武宗灭佛,还俗僧尼二十六万人,本年全国户口帐为四百九十五万余户,按十户养一僧计算,是全国受僧害的民户在半数以上。辛替否《谏(唐中宗)兴佛寺奏》里说,“十分天下之财而佛有七八”,并非夸大之语。佛教无疑是社会的大祸害。

自东晋到唐初掸宗南宗兴起以前,中国没有一个力量能够战胜佛教,反对佛教大抵有三个力量。一是朝廷与佛教发生利害冲突,因而用政治手段废除佛教。二是道教与佛教争夺宗教上的地位。三是儒家礼教排斥异端。佛教增多一个僧徒,即朝廷损失一个丁男的赋役,凡是多少有一些政治头脑的帝王和一般士大夫,总要感到佛教是侵夺人口的无底巨壑,还有一种威胁,即佛教从思想上俘虏中国人作佛奴:生活、礼仪、思想完全与天竺佛徒同化,甚至自称为佛子释种,不认自己是中国人。寺院有自己的法律(僧律),有自己的武装(僧兵),有自己的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不受国家律令的约束,一个寺院等于一个独立或半独立的佛国或佛刹(土)。佛国愈多,对当时政治统一的威胁愈大。朝廷废除佛教,拆毁寺院,是有理由的,佛教徒进行各种方式的敌对活动,总是突破朝廷的一切措施,求得自己发达的机会,以所谓空寂无争为教义的佛教,反抗朝廷的斗争是很坚决的,因为僧徒要保持寄生动物的生活,必然全力护卫自己的佛国。

佛道两教,向来佛教居首位。唐太宗自称是老子李耳的后裔,六三七年(贞观十一年)下敕规定道先佛后,佛徒大不满意,纷纷到阙下上表反对道士位在僧尼之上。唐太宗使人宣旨说,法令久已施行,不伏者当受杖责。老年僧徒怕受杖,相顾退避。一个壮年僧徒声言不伏此理,结果挨了一顿棒,习惯于寄生生活的僧徒,一顿棒就活不成,这个壮年僧徒病死了。唐朝廷要尊祖,先道后佛,本无不可,佛徒法琳面对唐太宗说,陛下之李出鲜卑拓跋达阇,与陇西之李无关,劝唐大宗自认是阴山贵种的子孙,不要承认老聊的李姓,因老聃是牧母所生。这是多么卑劣的思想。僧徒都无耻地自以为是释迦贵种,不能展居道后,誓死要力争首位,这是甘心做天竺僧奴仆的心理,给奴仆吃一顿棒是应该的。府高祖时,太史令傅奕上书主张减少寺塔,废僧尼,指出佛教流弊十一条。佛徒法琳作《破邪论》《辩正论》,狂骂傅奕,为佛教辩护,呶呶不休。表现的态度,不是一般的奴仆而是盛气凌人的豪奴恶仆,以法琳为代表的僧徒,中国人的气味已经消失得不留丝毫了。唐太宗对待这个豪奴恶仆很合理,敕法琳说,你著的《辩正论·信毁交报篇》里说,有念观音者,刀不能伤,现在给你七大去念观音,到期试刀,看是否不伤。法琳的而论都是用大量谣言谎话构成的虚头把戏,最怕的是实验,这一下真难倒了法琳,他在狱中迫切哀求佛菩萨显灵保佑,当然哀求不出什么来。七日期满,法琳苦思救命之计,忽然想得一计,当敕使来问刑期已到,你念观音有灵否?法琳答,七日以来,我不念观音,只念陛下。唐太宗使人问,诏书令你念观音,为什么不念,却说只念陛下。法琳答,陛下功德巍巍,照经典说,陛下就是观音,所以只念陛下。法琳说了一大套谄谀奉迎的话,豪奴的骄气黯然消失。唐太宗免法琳死罪,流放到远州僧寺,法琳在路上病死。佛奴仗佛势,令他拿出佛的实据来,所有奴仆的虚骄气,自然不打自消。对付佛教以及对付一切宗教的最好方法,就是不听空言,要求实据。

凡是天竺传来的宗派,都自以为圣法如此,丝毫不容变通,属于本宗派的中国僧徒,也盲目顺从,甘心作天竺僧徒的奴仆,大僧如玄类义净等人,都不免有奴仆相,更不用说其他憎徒了。陈隋间中国佛徒成立半自立的宗派:天台与华严两宗,都标榜圆教,斥其他宗派为偏教。这两个所谓圆教,一方面企图调和佛教各宗派,另方面也企图与中国的反对派别谋调和,天台宗与道教接近,华严宗与儒学接近,两个所谓圆教的产生,自然是道儒与佛教长期斗争的结果。天台宗有修习止观坐禅除病法,与道教相似。智觊《修习止观坐禅法要杂说》:“脐下一寸名优陀那,此云丹田,若能止心守此不散,经久即多有所治”。又说,“用六种气治病者,即是观能治病。何等六种气?一吹;二呼;三嘻;四呵;五嘘;六呬。颂曰:心配属呵肾属吹,脾呼肺刚圣皆知,肝藏热来嘘字至,三焦垂处但言嘻。”又说“十二种息(呼吸)能治众患,一上息;二下息:三满息;四焦息:五增长息;六灭坏息;七暖息;八冷息,九冲息;十持息;十一和息;十二补息”。守丹田属于止,六气十二息属于观,归根不外止观二法。天台宗也谈不死之药,湛然《止观辅行传弘决杂录》说,“太阳之草名曰黄精,食可长生;大阴之精名曰钩吻,入口则死。金丹者圆法也,初发心时成佛大仙,准龙树法飞金为丹,故曰金丹”。道士炼丹,佛徒也谈炼丹,佛徒坐禅调息,道士也谈静坐炼气,在这些方面佛道圆通了。

儒家礼教向来是统治阶级维持政权的基本工具,任何佞佛的帝王,礼法刑政总得依据儒家,凡明经进士两科出身的官吏,多半算是儒家中人,他们谋富贵的主要途径——仕途,不愁僧徒来夺取,因之儒佛间的冲突比佛道两教间要和缓些。不过,儒佛双方在意识形态上,存在着根本的矛盾,特别是对父母的关系有极大距离。儒家认为孝是“至德要道,百行之首”;是“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孝始于事亲,中干事君,终于立身”(《孝经》)。儒家谈孝道,深入人心,谁敢倡异议,必然要受到谴责。佛教却别有说法,佛书说,“识体(灵魂)轮回,六趣(地狱、饿鬼、畜生、阿修罗、人间、天上)无非父母,生死变易,三界(一欲界——上为六欲天,中为人世,下为地狱。二色界——在六欲天之上的天。三无色界——在色界之上的天,守五戒的人转主人间,行十善的人死后生天上为天人)孰辨怨亲”。又说,“无明覆慧眼,来往生死中,往来多所作,更互为父子,怨(仇人)数为知识(朋友),知识数为怨。是以沙门均庶类于天属,等禽气(一切动物)于己亲,行普正之心,等普亲之意”,照这种怪说,禽兽虫蚁可能是自己的七世父母,现在的父母,可能来世是自己的子孙,佛教的怪谬思想,儒家和受儒学影响的人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佛徒自知弱点所在,不得不向儒家让步。强调《智度论》所说,净饭王死,佛亲自执绳床一脚,舁尸体到火葬场,表示一切众生应该报生养之恩,法琳《辨正论》对道教怒目狂骂,对儒家也多有微辞,独表扬释迦舁父尸是孝子,说“孝敬表仪,兹亦备矣”,唯恐受不孝的责备。唐后期华严宗兼禅宗僧人宗密作《佛说孟兰盆经疏》,序里说“始于混饨,塞乎天地,通人神,贯贵贱,儒释皆宗之,其唯孝道矣”。这些话虽出于佛徒之口,可以说与儒生无甚区别。不过佛徒行孝的方法与儒不同。宗密说,“应孝子之恳诚,救二亲之苦厄,酬吴天恩德,其唯盂兰盆之教焉。”归根还是荒唐的因果报应。宗密作《华严原人论》,承认释迦、孔、老都是至圣,与法琳说释迦是大圣,孔、老是小圣,说法也不同。佛徒不敢用天竺怪说反对孝道,儒生才有调和的借口。柳宗元《送僧浚归淮南序》说,“金仙氏(佛)之道盖本于孝敬而后积以众德,归于空无”。又《送如海弟子浩初序》说“浮图诚有不可斥者,往往与《易》、《论语》合……不与孔子异道”。又说“吾之所取者与《易》、《论语》合。……退之(韩愈)所罪者其迹也。曰髡而缁,无夫妇父子,不为耕农蚕桑,若是,虽吾亦不乐也”。又《送文畅序》说“上人之往也,将统合儒释”,又《送元暠序》说“释之书有大报恩七篇,咸言山孝而极其业,世之荡诞慢訑者,虽为其道而好违其书,于元暠师吾见其不违且与儒合也”。柳宗元主张调和儒释,调和的根据是孝敬和与《易》、《论语》合。与儒合的佛徒不是那些照天竺原样搬来的各宗派而是中国化的佛教。

朝廷反佛的力量,表面上打击力很重,但接着便是佛教更大的发达。王通得出这个经验,在《中说》里说,“程元曰,三教何如?子曰,政恶多门久矣。曰,废之何如?子曰,非尔所及也。真君(北魏太武帝)、建德(北周武帝)之事,适足椎波助澜,纵风止燎耳”。反佛以后,反而佛教大盛,这是什么原因呢?首先因为佛教兴盛的社会基础,即阶级压迫并没有什么改变,而统治者之间又充满着矛盾和斗争。隋文帝给智诏书里说,“往者周武毁弃佛法,朕曾发心立愿,必许护持。及受命于天,遂即兴复”。一个皇帝反佛,另一个谋篡夺的野心家,对佛许下弥天大愿,求佛保佑。又灭佛的皇帝,一般是不久即死,因为灭佛多信道,信道必吃长生药,吃药必死,野心家得以减少篡夺的阻力。及篡夺成功,以为佛真有灵,不吝重价还愿,反佛以后,佛教大兴,原因在此。

拥护佛教的力量比反对佛教的力量大,封建时代要消除这个蠹国殃民的宗教几乎是不可能的。北周武帝灭佛就是一个例证。周武帝灭北齐,召集齐境大僧五百余人到宫中,宣布废佛教,令僧徒还俗,并允许僧众辩论。一个名叫慧远的僧徒,与周武帝往返辩驳,最后理屈辞穷,拿出所谓阿鼻地狱这个法宝来恐吓论敌。周武帝灭佛坚决,回答说,只要百姓得乐,我也愿意受地狱之苦。僧徒的法宝失效,只好俯首服从法令。又一个僧徒任道琳上表要求辩论,周武帝召到御座前,令任道琳尽量提出兴佛教的理由,周武帝一一据理驳回。任道琳理屈,愿同义学僧(有学问的僧人)十人人通道观学道教。佛教是统治者的一种工具,当统治者根据当时需要,觉得放弃这种工具更为有利时,便失去骗人的力量。阿鼻地狱这个吓人法宝,有理智的人听来无非是一种玩笑,根本不值一听,在僧徒听到法宝失效,却似天崩地拆,真是一切皆空了,还有什么别的可说。佛教的道理与地狱都被周武帝驳倒,因此佛教徒都觉得佛经所说佛死后一千五百年佛法将灭的预言得到证明,末日已到,大部分僧徒遵令还俗,也有个别僧徒为佛教办后事。例如三阶教的创立,及刻石板经,都是佛教作灭亡的准备,原来早在北魂孝文帝时期,魏国政治已趋向衰朽,社会腐败势力(佛教是其中之一)愈益上升,最后招致大乱以至亡国。北齐政权主要依靠内徙鲜卑的支持,基础薄弱,尤其需要佛教的助力。北魏孝文帝以后,朝廷及鲜卑贵族,一向求助于佛教,任其无限制地发达起来。北齐更大力推行佛教,僧徒增至二三百万人,北齐因此亡国(当然还有其他亡国原因,崇佛却是主要原因)。智给晋王杨广书里说,“从前北齐某帝,见负炭兵形容憔悴,愍其辛苦,放令出家,唯一人愿去。齐主叹曰,人皆有妻子之爱,谁肯孤房独宿,瞪视四壁,自弃在山林”。这是富贵人的说法,事实上贫贱人出家,仍受寺院上层僧徒的统治。这种统治是来自天竺奴隶制的,非常惨酷。只要看普通僧徒生病,寺院不给予治疗,却给饮龙汤,促使速死,寺院的残酷可见一斑。三阶教经书里说,“我教法中,恶法渐兴。实非沙门,自称沙门,破戒比丘,处处充满,为利养故,不修道德,身被法服,经理俗务,市肆贩卖,涉路往来,或复营农,贮积粜籴,或复商贾求利,或作种种工巧之业。托附俗官,为动弦管,并共棋博,或行媒媾,令彼欢喜。或假他势力,侵削道俗,所得财物,分与俗官。”这里说的种种谋利之事,经营农工商各业,被剥削被奴役的对象,首先自然是寺院内下层的普通僧徒。当时天竺奴隶制式样的寺院剥削比鲜卑更凶残,所以负炭兵宁愿辛苦憔悴,不愿出家作僧徒,什么孤房独宿,瞪视四壁,下层僧徒所受痛苦,何尝只是这些。佛教内部极端腐朽,早已是打倒的对象,北魏流行的假经如《小法灭尽经》,《佛说法灭尽经》,《五浊恶世经》,都是宣布佛教罪恶,末日已到的流行书籍。外部又有儒与道教的攻击,周武帝灭佛收效极速,因为他代表着社会的反佛趋势。但是,周武帝死后佛教又大发达起来。剥削阶级需要宗教,佛教尤其适合剥削者的爱好,因此,灭佛以后必有各种护法者出现,让佛教再兴。不消灭社会的剥削制度,佛教和其他宗教只能暂时受挫,要它们根本消灭是不可能的。

三阶教创始人名叫信行,在周武帝灭佛后,采取佛经中最野蛮最欺诈的部分,摘录成一本书名叫《三阶集录》,书凡二十六卷,又采录《三阶佛法》四卷。所谓三阶,就是分人为贤、愚、中庸三等(阶),用普通佛法教化他们。这叫做“只合行普,不合行别”(别是各宗派各有所尊奉),三阶教徒以苦行忍辱为宗旨,每天只吃一顿乞求来的饭,吃寺院的饭算是不合法。在路上行走,见人不论男女一概礼拜,竭力提倡布施,《决罪福经》说,“大福皆用货财,乃得成耳。夫布施者,今现在世有十倍报,后世受时有亿倍报,不可计数,我常但说万倍报者,略少说耳。恐人不信,少说。”《示所犯者瑜伽法镜经》说“成佛皆因旷劫行檀布施,济救穷贫困厄众生,十方诸佛亦从布施而得成佛”。三阶教徒以身作则,死后置尸体在尸陀林(弃尸体的荒林),供鸟兽食,叫做以身布施,求无上道。愚人惊异,以为信行得了什么道,相率信奉三阶教。隋初,仆射高颎邀请信行到京都,聚徒众愈多,立五个寺来容纳徒众。三阶教创立无尽藏,积聚钱帛,分为三份,一份供天下修缮寺塔之用,一份施给天下一切老病贫穷悲田(穷人)乞人,一份供自由使用。三阶教反对净土宗提倡的念佛三昧,主张不念阿弥陀佛,只念地藏菩萨。又不许入寺,不许吃僧食,说一切佛像是泥龛,不须恭敬,一切众生是真佛,所以要恭敬。北方通行净土宗,贵族官吏刻剥民财,盛造佛寺,上层偕徒享受极其优厚,三阶教主张一切出家人,悉行少欲知足之行,俱不供养舍利,不礼塔庙,连一拜舍利塔庙也不许。

劳动群众一方面不免受佛教诱骗,但主要的是仇恨佛教。五一五年,北魏冀州沙门法庆聚众起兵,专毁寺庙,斩僧尼,法庆利用民愤来发动战事,足见佛教早为广大民众所唾弃。三阶教的一些主张,是想在民愤大爆发以前和以后,有所和缓和补救。无尽藏积聚钱物,准备补修被拆毁的寺庙。劳苦群众是铲除社会上一切秽恶的实在力量,三阶教人说一切众生是真佛身,合安在好妙处,自身(僧徒)既在好房舍,佛(众生)在下恶处,岂成平等?这是三阶教人说些空话来欺骗劳苦群众。净土宗盛修佛像,三阶教说是泥龛。佛徒自称应该享受,理由是佛犹如国王,僧犹如王子堪受国王的福荫,堪受如来的荫庇。又佛犹如父母,念佛人犹如儿女合得父母饭食衣服床榻卧具,这无非是僧徒给自己作无耻的辩护。三阶教看出僧徒必有一天受到惩罚,为逃避惩罚,因此说不得坐僧床,不得吃僧食,借以自别于一般僧徒。佛徒称说现在住持好处所,来生得生好国土,得证菩提,所以僧应该住持寺,也应该入寺舍好处。三阶教说僧徒不该住寺,甚至不许入寺。三阶教说菩萨不亲近国王王子大臣官长,这也是矫一般佛徒奔走权门借势害民的弊病。总之,三阶教的教义,在佛教看来是反常,是异端。这种异端能够产生并盛行,说明有些佛徒自知恶贯满盈,不可避免地要被消灭。

隋文帝大兴佛教,当然不能容忍这种专办后事的教派,开皇二十年,下令禁止。可是,佛徒不敢相信本教可以久存,还是尊信三阶教,分本寺房屋,让三阶教徒居住。唐高祖唐太宗都崇道抑佛,愚顽的智实受杖,法琳在狱中念观音不灵,佛徒愈觉末日不远。一个佛徒说,自从周武灭法,佛菩萨都回到西方去了,就是说佛菩萨部骗不了人了。迷信的人为了护法,尽量布施,无尽藏接受钱帛金玉,数量多到无法计算。施舍人往往车载钱帛,交给无尽藏僧人,不告姓名而去,武则天兴佛教,屡次禁止三阶教,没收无尽藏钱帛。唐玄宗开元元年,下令灭三阶教,所有钱帛分给京城诸寺。开元十三年,令诸寺收回分给三阶教的房屋,众僧不得别住,《三阶集录》不得编入佛书目录,如纲维(寺主等掌权人)放任三阶教徒私自传教诱人,发觉后勒令纲维还俗。尽管唐玄宗再三严禁,三阶教还是互相勾结,朋援繁多,在佛教极盛的唐朝,佛徒做贼心虚,总感觉末日的将到。这种对佛教施加压力的来源,可以说是汉族传统文化通过儒家学派的复兴,渐次夺回精神界被天竺文化占去的阵地。

佛教办的另一件后事,是隋炀帝大业年间,僧徒静琬在房山的石经山开始刻石板经,藏石窟中,准备佛法完全消灭后,依靠这些石板保存佛教,静琬前后刻经三十年,石板藏满七窟。他死后,他的弟子们相继刻石。辽、金、元、明各代,还有人当作修功德,继续补刻。窟中所藏和埋在地下的石板共有八千块以上。隋文帝大兴佛教以后,静琬还不敢有佛教不灭的信心,加紧刻石以备法灭,可见鲜卑统治结束,外来宗教失去依恃,周武帝灭佛,声称“朕非五胡,心无敬事,既非正教,所以废之”。对佛教无异宣布死刑。法琳要唐太宗自认是鲜卑人,也是企图胡人事胡神,而这一企图恰恰犯了唐太宗的忌讳。汉人建立的朝廷,必须承认儒学是正教,要维持封建统治,从经验里也证明儒比佛、道是较好的工具。儒学有两个要点,一是辨别华夷,二是强调忠孝。这两点,佛教在答辩上想说出理由是极困难的。封建统治者在国为君,在家为父,臣子服从君父,是维持封建秩序的根本所在。儒家学派坚执这两点,所以任何佞佛的帝王,例如梁武帝,也不能彻底废儒。形式上儒的地位比佛道低,实际是相反,儒拥有较大的潜在力。

佛教各宗派,都偏奉一经以立法门,如天台宗奉《法华经》,华严宗奉《华严经》。佛经出发点无非是苦空二字,所说不能不是一偏之见。宗派的成立,表示执持偏见,顽固不化。各宗派的大师,都想解释所尊奉的经典,求其通达。原来佛经以文辞琐碎烦杂、义旨暗昧难明为其特征,中国僧徒继承两汉今文经学的章句之学。解释佛经,愈讲愈难通,愈难通愈讲,恶性循环,经疏愈积愈臃肿,学徒愈学愈迷惑。义净《南海寄归年法传》有一段话,说佛学流弊,他说,“讲说撰录之家,遂乃章钞繁杂……上流之伍,苍髭乃成,中下之徒,白首宁就。律本自然落漠,读疏遂至终身,师弟相承,用为成则。论章段则科而更科,述结罪则句而还句。……又凡是制作之家,意在令人易解,岂得故为密语,而更作解嘲”。义净所说隋唐佛学,很象两汉今文经学。两汉今文章句之学,流弊也是极其烦琐,“幼童而守一艺,白首而后能言”,结果是“通人恶烦,羞学章句”。尽管朝廷在上提倡,今文经学总不免趋于衰亡。魏晋玄学兴起,攻击儒经,两汉四百年作为利禄之途的大量章句,一字不留地消灭了。任何一种学术,如果出现烦琐的解释,说明这种学术已无新的境界可辟,随之而来的只能是衰落或灭亡。隋唐佛徒作了大量烦琐的义疏,表示佛学达到极盛的境界,同时也表示接近衰亡,代烦琐学派而兴起的总是简易的学派,禅宗就是佛教里比较简易的学派。特别是禅宗南宗,尤为简易,离开文句,抛弃经典,也能一旦贯通,得大师称号。格守佛教烦苛的戒律,死抱白首宁就的义疏的僧徒,苦于前途渺茫,忽见禅宗南宗,正如魏晋某些士人放弃章句改谈玄学一样,从烦琐的戒律和义疏中解脱出来,自觉境界一新,精神得到自由。所以禅宗南宗一出,佛教各宗派为之风靡,许多僧徒愿意接近南宗以求精神界的出路。

魏晋玄学谈无,佛教大乘谈空,无与空是可以合流的。玄学是唯心主义哲学,佛教是发展得更高度的唯心主义哲学,当然又可以合流。玄学家发挥庄周的消极厌世思想,与佛教苦空完全一致。魏晋玄学家以旷达放荡纯任自然为风尚,蔑视礼法,这和禅宗都是统治阶级里面的放荡派。玄学家是高级士族,社会地位稳固,敢于肆无忌惮。禅宗僧徒没有这样的地位,必须依靠佛教的名义才能实行放荡,所以,禅宗是披天竺式袈裟的魏晋玄学,释迦其表,老、庄(主要是庄周的思想)其实。禅宗思想,是魏晋玄学的再现,至少是受玄学的甚深影响。玄学与禅宗在思想上都是反动的,但玄学冲击儒家的奴仆礼法之士,禅宗冲击天竺佛教奴仆各宗派的死守者,在这个意义上,它们又都起着一些积极的作用,值得赞扬。佛教认为人在前生都是有大小不等的罪过,这实际是性恶论,和儒家正统派人皆可以为尧舜的性善论正相矛盾,禅宗南宗改为性善论,以为狗子也有佛性,人人可以成佛,在人性的基本问题上与儒家一致了。按照轮回说,佛教认为当前的禽兽虫蚁,前生可能是自己的父母,当前的父母,后生可能是自己的子孙,所以孝父母是无意义的事。与儒家孝悌为人之本的伦理学说如水火之不能相容。自从佛徒制造出不少讲孝的佛经,强调孝是成佛的根本,而且实行三年之丧,在唐朝,儒佛对孝的分歧,至少形式上得到一致。禅宗南宗废弃天竺传来的戒律和经典,更增加了儒佛求得一致的可能。中国封建时代的士大夫,思想来源不外道儒两家的学说,既然道家(不是道教)、儒家与佛教(主要是掸宗南宗)思想上基本取得一致,那末,经过改造(宣传孝道)的佛教特别是禅宗南宗成为适合中国士大夫口味的佛教,也就不容置疑了。攻佛最坚决的韩愈,在潮州(广东潮安县)与大颠禅师往来,认为“颇聪明识道理”。所谓道理,当然是儒家的道理,佛徒谈儒道,自然是颇为聪明。这些,正好说明禅宗南宗是适合中国士大夫口味的佛教。唐朝佛教中国化,即佛教玄学化,这是化的第一步。禅宗僧徒所作语录,除去佛徒必须的门面话,思想与儒学几乎少有区别(特别是两宋禅僧如此),佛教儒学化,是化的第二步。禅宗兴而其他各宗派都基本上消灭。禅宗获胜的原因,主要是自立宗旨,不依傍他人,放弃天竺佛教传来的奴仆面目,装上中国士大夫常见的普通相貌。这样,外来宗教在中国封建社会里,得到统治阶级的容纳,作为统治的辅助工具之一,与儒、道并存。

禅,梵语禅那,意为坐禅或静虑。僧徒一般都得坐禅,天台宗所倡的止观,也就是禅的一种。自从鸠摩罗什译出《禅法要解》等书,禅学始成专业。罗什弟子竺道生,用玄学解释佛理,已含有唐朝禅宗思想的要旨。佛教在南朝重义学(讲义理),在北朝重禅学(坐禅),因之,禅宗得在北方建立起基础来。

南天竺人菩提达磨,自称是天竺禅宗的第二十八祖,梁武帝时,从海道来到中国。达磨不合南朝重义学的学风,转到北方传播他的禅学。达磨的禅学是“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不立文字”。所谓见性成佛,意思是觉悟到自心本来清净,原无烦恼,无漏智性,本自具足,此心即佛,毕竟无异,如此修证,是最上乘禅。达磨教人首先是安心,安心的方法是修壁观,要人心安静象墙壁那样坚定不移。其次是发行,即一报冤行(逢苦不忧),二随缘行(得乐不喜),三无所求行(有求皆苦,无求即乐),四称法行(法指空无之理,称法而行,即无心而行)。达磨说法虽说离言说相,离文字相,但仍以《楞伽经》为依据,所谓安心发行,都是逐步深入的修行法,所以达磨所传的法,实际就是渐修法。《楞伽师资记》说达磨所说有《达磨论》一卷,又有《释楞伽经要义》一卷,亦名《达磨论》。达磨和天竺其他僧徒一样,跑到中国来,企图成立他的楞伽宗。他故意做出一套神秘的姿态,自称他的禅学是教外别传,从释迪牟尼起,历代师弟以心传心,不立语言文字,到他已经二十八代了。他带了一件棉布袈裟来,说是历代传法的凭证。这些都是无从查考的妄说,不少奴仆却被他俘获了。其中有一个“博通群书,尤善老庄”,名叫慧可的僧徒,达磨认为堪充法嗣,要他表示为法舍身命的决心。慧可自己斩断一臂以表诚恳(一说被盗斩去一臂,这个盗可能是争夺法嗣的同学),达磨才把那件袈裟付给慧可。如果真有这件事,可见禅宗开始时,也带有天竺秘密传授的邪气。到了第三传僧粲(隋时人),作《信心铭》一篇,含有明显的玄学思想,它的总结是“至道无难,唯嫌简择”,与庄子《齐物论》的说法相通。禅学与玄学进一步地结合起来了。第五传弘忍,住黄梅县(湖北黄梅县)双峰山,门徒多至千人以上。据说,他的本领是“缄口于是非之场,融心于色空之境”,这和庄周思想更接近了。

弘忍门徒中,神秀早为上座并为教授师,一日,弘忍宣称要选择法嗣,令门人各书所见,写成一个偈,让弘忍挑选。门人都推崇神秀,不敢作偈。神秀夜间在壁上写了一个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弘忍见偈,唤神秀来,说你作此偈,只到门前,还未入门。你回去思考,再作一个来,如入得门,我付法衣给你。神秀回房苦思数日,作不得新偈。一个舂米行者(未剃发,在寺服役的人)慧能,不识文字,请人代写一个偈,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无台,佛性常清静,何处有尘埃”?又作一偈说:“心是菩提树,身为明镜台,明镜本清静,何处染尘埃”,从空无的观点看来,慧能的空无观比神秀较为彻底,因此,弘忍选定慧能为嗣法人,秘密给他讲《金刚经》,教他带着袈裟急速逃回新州(广东新兴县)原籍。一件袈裟从神秀手边突然失去,当然不肯忍让。从此,禅宗分南北两宗,慧能在岭南传顿教,被称为南宗,神秀在北方传渐教,被称为北宗。南北两宗都自称禅的正宗,因慧能传得袈裟,徒众又盛,门徒之一的神会,冒险到北方争夺正宗地位,最后南宗的正宗地位得到公认。实际上渐教是禅宗的正宗,达磨以下五代,都不曾提顿悟得法之说,神秀所写那个偈,弘忍本已承认它的嗣法资格,不料突然出现慧能两偈,比神秀说得深切,弘忍临时改选慧能为法嗣,授与传法袈裟,并给他秘密讲授《金刚般若经》。禅宗顿教,慧能是创始人。他的始祖实际是庄周,达磨不算是始祖。达磨依据的是《楞伽经》,弘忍弟于玄赜撰《楞伽入法志》,玄赜弟子净觉撰《楞伽师资记》,推南朝宋时中天竺人求那跋陀罗为第一代,达磨为第二代,弘忍门下神秀、玄赜、慧安三人为第七代,这七代人都奉《楞伽经》作立论的依据,以后排挤北宗出禅宗正统,纯是宗派斗争南宗获胜的结果。南宗所提倡的所谓顿悟,也无非是僧徒故作神奇,借以骗人的一种手法,其实慧能何曾有顿悟,他的父亲卢行瑫,唐初被贬官,流窜到新州为百姓,生慧能后三年死去,母寡居,慧能稍长,卖柴养母。不待言,这种穷苦绝望的生活,使他产生厌弃世间另求出路的想望。他偶在市上听店铺里有人诵《金刚般若经》,慧能问那里学来此经。诵经人答,弘忍禅师劝人读此经,说即得见性成佛。慧能认为找到出路,在当时普遍崇信佛教的环境里,只要留心,听些佛教教义,是不难的。唐高宗咸亨年间,他听女尼刘氏读《涅槃经》,已能讲解经义,后来又到乐昌县,依附智远禅师,谈论禅理,智远承认他理解非凡,劝到弘忍处求印证去。慧能第一次答弘忍问,表示“唯求作佛”,足见他为作佛探索了好多年。在弘忍处作舂米工役,王维《能禅师碑铭》说他听弘忍讲法,默然受教。因为他不识文字,一般人却总以为知识必须从文字书本中求得,感到慧能突然作偈,非顿悟不可,其实慧能早就对刘氏尼说过,“诸佛理论,若取文字,非佛意也”。穷苦生活迫得他求作佛,经过多年听受和思考,揣摩一切皆空的所谓佛意。如果他作偈叫做顿悟的话,那也只能说由渐悟积而成顿,并非无端忽然能作偈。佛教徒专爱造谣骗人,哄然相传,似乎真有所谓见性成佛的顿门,慧能一派徒众也伊然以顿门自负,这就使得人人可以自称为佛,天竺各宗派所虚构的高不可攀的佛,变成举目可见的平常人,这对破坏佛教起着重大的作用。南宗的信仰者,敢于说佛不在外,在我心中,我即是佛。《金刚般若经》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离一切相,即名诸佛”。南宗人想成佛,尽力扫相,佛即是诸相之一,扫相必然要扫佛,如果说南宗在历史上有所贡献,就在扫佛这一点上。

慧能的弟子们记录师说,成《坛经》一卷。《坛经》是南宗传法的经典,它教人“一时端坐,但无动无静,无生无灭,无去无来,无是无非,无住无往,坦然寂静,即是大道”。人练成这样有呼吸的死尸,就算得了大道。但是人接触事物,不可免地要表示赞成或反对,禅宗却以无是无非为大道,以一切善恶都无思量,心体堪寂,应用自在为心要。《坛经》记慧能临死传授秘诀给十大弟子,说“吾灭度后,汝各为一方头,吾教汝说法不失本宗。若有人问法,出语尽双,皆取对法,来去相因,究竟二法尽除,更无去处”。所谓对法共有三十六对,其中外境用无情对有五,即天与地对,日与月对,暗与明对,水与火对,阴与阳对。语言法相对有十二,如有为无为对,有色无色对,有相无相对,有漏无漏对,色与空对,动与静对,老与少对,大与小对,长与短对,高与下对等。自性起用对有十九,如邪与正对,痴与慧对,愚与智对,乱与定对,直与曲对,实与虚对,险与平对,烦恼与菩提对,进与退对,生与灭对,体与用对等。照慧能说,此三十六对法,体用通一切经,出入即离两边,这是慧能的心得所在,意思是教弟子说话要顾及两方面,不偏在一边。他举明暗为例,说,暗不自暗,以明故暗,暗不自暗,以明变暗,以暗现明,来去相因。说到暗的时候,也要说到明,有明故有暗,离明即离暗。说的方法是无暗亦无明。三十六对都用一样的公式,无这边也无那边,一切皆空,不落边际,所谓二法尽除,更无去处,就是说得含糊,听得含糊,使人在含糊里似乎觉得有什么道理,因而落入其唯心主义的圈套。净土宗斥禅宗说,“口虽说空,行在有中。以法训人,即言万事皆空,及至自身,一切皆有”。宗教本来全是骗人的把戏,禅宗用空骗人,净土宗以修功德骗人,同是行骗,禅宗还能揭露净土宗的骗术,比其他宗派终究是有些贡献。

禅宗以为“迷即佛众生,悟即众生佛。心险佛众生,平等众生佛。我心自有佛,白佛是真佛,自(己)若无佛心,向何处求佛”。这是慧能所说的“见真佛解脱颂”。所谓见真佛,就是众生心有觉悟即成佛,心有迷惑佛即成众生,因为众生皆有佛性,都可以成佛,成不成的关键在悟或迷。禅宗认佛在心内,不在心外,心外的佛全是假佛。依据这样的说法,凡是造寺、布施、供养、念佛,都不算功德,都无成佛可能,西方并无净土,三毒(即贪、瞋、痴)即是地狱,虚妄即是鬼神。慧能甚至否认修行必须出家,也不要戒定慧,他说,“若欲修行,在家亦得,不必在寺”。这些说法,都对佛教大不利,特别是对净土宗不利。净土宗僧徒非常狼狈,慧日撰《念佛法门往主净土集》,攻击禅宗说,“于佛法生异见者,或有出家在家男女四众,惧生死苦,厌恶俗尘,展转相传,教人看净,昼是恣情睡眠,夜乃暂时系念。见世空寂,都无一物。将为究竟言,一切诸法,犹如龟毛,亦如兔角,本无有体,谁当生灭。无善可修,无恶可断,心所取相以及经佛,尽当远离,但令内心安住空中,知世虚妄,万法都无,虽是凡夫,能如是解,此即是佛,何劳勤苦,远觅世尊。亦不借念佛诵经为出离因。除此之外,诸余行门,悉皆虚妄,写经造像建立塔庙,恭敬礼拜,孝养父母,奉事师长等,是生死因,非解脱因。何以故?见善可修,见恶可断,涅槃可欣,生死可厌,誓断生死,誓证菩提,悉皆动念,心有所得,着相修习,虚妄分别,是有为法,是生死法,虽复勤修,不免流浪”。佛徒都过着寄生动物的生活,也就是懒虫生活,不过形式上有一套琐碎的戒律和礼拜诵经等所谓勤苦修行来掩饰懒虫的原形,禅宗把这些形式全放弃了,只剩下单纯的懒虫生活,这和魏晋玄学家的放荡形骸实质上并无区别。禅宗在行动上和言论上都起了破坏佛教的作用,慧日说禅宗是外道,言论甚于猛火,焚烧佛法。这种能烧佛法的猛火,在佛教流毒很广泛的唐朝时期,是有利益的猛火。

南宗宗旨,不外净心、自悟四字。净心即心绝妄念,不染尘劳,自悟即一切皆空,无有烦恼,能净能悟,顿时成佛。修行方法可谓极简便。又说,只有大智人。最上乘利根人能接受顿法。这些说法,使得怀才自负狂妄骄纵的士人,名利熏心所求不能满足的贪夫,仕途失意满心烦忧和富贵内热需要饮冰的官僚,生活优裕自称隐逸的地主,这些人都愿意借谈禅来医治自己的心病,南宗自慧能以后,迅速发达,徒党众多,压倒一切宗派,就是因为适合这些人的需要。

用成堆成堆的谣言谎话装扮起来的如来佛,要揭穿他的空虚无稽,天竺大乘谈空各宗,都只谈到适可而止,不敢公然说佛无法无,因为佛法皆无,所谓三宝之一的僧只好同归于无,饥寒而死,龙树真(谛)空、俗(谛)有的调和论,正是大乘谈空的代表。在中国,以玄学(庄周思想)为本质的禅宗南宗,谈空的程度远远超越天竺各宗派,彻底破坏了三宝中的佛、法二宝,同时,用我即是佛的说法保护了僧宝的存在。在这一点上,南宗比龙树更巧妙了。南宗创始人慧能不识文字,他不受佛教经论的拘柬,采取佛教各经论中合用的句子,摆脱烦琐的旧解释,凭己意作出新解,大大丰富了南宗的话头。例如《坛经》解释四乘说:“见闻读诵是小乘,悟法解义是中乘,依法修行是大乘,万法尽通,万法俱备,一切无杂,且离法相,作无所得,是最上乘”。自然,所谓最上来是指南宗的禅法。最上乘离一切法相,即心是佛,心外无佛,也就是说我即是佛,一切法相(包括佛在内)都该抛弃。他的继承人更加发扬这种思想,如宣鉴(慧能六世法孙,唐末八六五年死)教门徒不要求佛和祖(达磨等),说:“我这里佛也无,祖也无,达磨是老臊胡,十地菩萨是担屎汉,等妙二觉(等觉妙觉为二觉,即佛)是破戒凡夫,菩提涅槃是系驴橛,十二分教(十二部大经)是鬼神簿,拭疮疣纸,初心十地(菩萨)是守古塚鬼,自救得也无。佛是老胡屎橛”。又说:“仁者莫求佛,佛是大杀人贼,赚多少人入淫魔坑。莫求文殊普贤,是田库奴。可惜一个堂堂丈夫儿,吃他毒药了”。照佛经说,谤佛谤法都要入地狱受大苦,宣鉴看穿地狱佛祖佛经菩萨等等,只是一套骗局,全部佛教都被骂倒,与魏晋间嵇康阮籍骂倒儒学六经同有摧陷廓清的功绩。宣鉴骂拜师学佛人也很透彻,他说:“到处向老秃奴口里,爱他涕唾吃,便道我是入三昧,修蕴积行,长养圣胎,要成佛果。如斯等等,我看似毒箭入心”。又说,“他(大师)是丈夫,我何尝不是,我比谁也不差,为什么整天就他诸方老秃奴口嘴,接涕唾吃了,无惭无愧,苦哉苦哉”。南宗的长处,是把自己看作与佛平等的人,从奴仆地位站立起来。他说,“老胡(释迦)经三大阿僧祗劫,即今何在,活了八十年便死去,与你有什么分别,你们不要发疯受骗”。另一个禅师名叫义玄(慧能六世法孙,八六六年死)也是攻佛的一个勇将。义玄创临济宗,标出彻底反佛的宗旨。他说,“求佛求法,看经看教,皆是造业。你若求佛,即被佛魔摄你,你若求祖,即被祖魔缚你,你若有求皆苦,不如无事。”又说,“欲得如法见解,但莫受人惑,向里向外,逢着便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不与物拘,透脱自在……夫大善知识始敢毁佛毁祖,是非天下,排斥三藏教”。天然禅师(慧能四世法孙,八二四年死)冬天取木佛像焚烧取暖,说木头该烧。五代时禅僧义存说:“三世诸佛是草里汉,十经五论是系驴橛,八十卷《华严经》是草部头,博饭食言语,十二分教是虾蟆口里事”。这些说法,都说明南宗确实看穿了天竺传来的一套骗局,要创造中国式的佛教,即排斥天竺统治阶级理想化的腐朽生活(寄生虫生活),改变为中国统治阶级喜爱的腐朽生活(还是寄生虫生活),这些腐朽生活的集中表现就是佛。天竺的佛被赋予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至高权力,反映天竺统治阶级的无限贪欲。南宗创造的佛,性质不异于庄周书中所称的真人至人那种人物,反映一部分统治阶级(士大夫)在唐后期衰乱之世避灾祸享厚福的自私思想。希运(慧能五世法孙,八五七年死)提倡无心的禅法,说“但能无心,便是究竟”。他解释无心说,“无心者无一切心也。如如(真理)之体,内如木石,不动不摇,外如虚空,不塞不碍,无能所,无方所,无相貌,无得失”。怀海(慧能四世法孙,八一四年死)讲《大乘八道顿悟法要》说,“放舍身心,全令自在,心如木石,口无所辩,心无所行,心地若空,慧日自现”。南宗教人要无心,但仍强调要有自己的眼睛。怀海说,“须具自眼,莫依他人作眼,须具两只眼,照破两头事,莫只带一只眼,向一边行。要向无佛处,坐大道场自己作佛”。这里说的无心,只是口无所辩,避免是非的一种表现,内心却是并非无心,所谓具两只眼照破两头事,说出观察事物不受片面牵掣的方法。所谓兀兀如愚,如聋如哑,心如木石相似,目的是要人“内无一物,外无所求”(佛也不求,求佛菩提皆属贪欲),做个自由自在的人,也就是这样才算作佛,从谂(慧能五世法孙,八九七年死)答人问,如何是七佛师?答云:“要眠即眠,要起即起”。宣鉴也说,“诸子,莫向别处求觉(求佛),乃至达磨小碧眼胡僧,到此来,也只是教你莫造作,着衣吃饭。屙屎送尿,更无生死可怖,亦无涅槃可得,无菩提可证,只是寻常一个无事人。”义玄主张逢佛杀佛,逢祖杀祖,无非是想杀出一个自由自在的我来。自由自在的我只是一个屙屎送尿,着衣吃饭,困来即卧的无事人,这个无事人当然是不劳而食的剥削者。怀海作诗说“放出沩(音为wéi)山水牯牛,无人坚执鼻绳头,绿杨芳草春风岸,高卧横眠得自由”。又作诗云:“幸为福田衣(袈裟)下僧,乾坤赢得一闲人,有缘即住无缘去,一任清风送白云”。这种自由自在纯任自然的舒适生活,与装模作样修苦行欺人的天竺佛教徒面目大异,同样是寄生动物,南宗比起天竺僧徒的虚伪作法,似乎较为率真一些。为了自由自在,有些禅师如慧寂(慧能六世法孙,八九一年死)不持戒,不坐禅;又如惟俨(慧能四世法孙,八三四年死)受戒后,声称“大丈夫当离法自净,岂能屑屑事细行于衣中中耶”!有些禅师否认整个佛学,如惟俨答李翱问如何是戒定慧,说:贫道这里无此闲家具。佛学不外戒定慧三部分,惟俨看作都是无用之物,因此,他不许门人看经。门人问他自己为什么看经。他说,我只图遮眼,若是你们,牛皮也须看透。李翱为朗州刺史,向惟俨请教益。惟俨用手指上下,问,懂得么?李翱说不懂。惟俨说,“云在青天水在瓶”。李翱欣然礼谢,作诗云,“炼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云动水静,一任自然,不必看经行戒,这就是南宗的道。佛教徒死后,按天竺法火葬,并取碎骨称为舍利,南宗禅师自慧能起,多用全身葬法,漆紵涂尸体,安放龛中,此后禅师很多不按天竺法火葬。希运问门人们说,你见虚空曾有骨否?诸佛心同太虚,觅什么骨!从谂临死嘱门人们不可净淘舍利,说身是幻,何来舍利!佛徒说得神奇莫测的宝物,被南宗揭穿,一钱不值了。

南宗破坏天竺僧徒所传的佛教相当彻底,从千百万字的经论到一字轮王咒,从净土到地狱,从佛到饿鬼,从生前修行到死后舍利,全部骗局都被“一切诸法皆由心造,但学无心,诸缘顿息”这几句话一吹而散。南宗发挥了高度的主观能动性,与天竺式的佛教勇敢地进行斗争,一切外在的佛和佛法,全被推倒,贡献是巨大的,但它斗争的目的,只是要用内在的佛(我)代替外在的佛。我即是佛的说法被人认可了,立刻成为受人供养礼拜的地主或尊官。这些我即是佛的佛(得法者或法嗣),都是徒弄口舌的清谈家或攀附名公卿的帮闲清客,挥麈尾,谈公案,魏晋玄风居然又见于唐后期。

为什么魏晋亡国遗风以南宗谈禅的形式重复出现?这是因为唐后期,政权已被宦官执掌,士大夫间朋党争斗异常激烈,一般士人看不出自己的前途,南宗给他们指点出似乎很美妙的一个出路,即成佛或成自由自在的享福人。这和产生魏晋清谈家的社会原因是类似的。有一个名叫李节的小官僚在《送潭州道林疏言禅师太原取经诗》序里说:以儒为业的人,总喜欢排斥佛教,这种见解很粗浅。佛教本是衰乱之世的产物,人生在衰乱之世,找不到任何可乐的事情,如果没有佛教,精神将何所寄托!议者只知道佛教因衰乱之世而生,不知衰乱之世需要佛教的解救,尤其不想佛教救世助化的大作用,却憎恨它雕镂营造的小花费,这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见解。李节说出佛教的鸦片作用,由于他自己是个鸦片瘾者,所以赞美毒品有救世助化的大作用。南宗的禅法是中国自制的毒品,在口味上比天竺来的各宗派更适合中国士大夫的要求,因此大大发达起来。

禅宗自称是释迦教外别传的心法,所谓心法,是师弟子间在十分玄虚难以捉摸的某种动作或言语上相互默契,就算以心印心,师弟子心心不异,师心是佛心,弟子的心也是佛心了。相传释迦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众人都不懂得,只有大迦叶破颜微笑,表示会心,释迦承认佛心传给了大迦叶。这种十分渺茫无稽的说法,成为禅宗传法的根本规则。南宗自慧能死后,十个大弟子分头传教,求作佛的人有很大的增加,求作佛的方法,也愈益离奇。谈公案就是重要的一种方法。公案都是含意隐晦,无人能确实懂得的事情或话头,如果弟子思索得一个公案的答案,说给师听,得师同意(称为印可),那就表示得道了。一个著名禅师门下常有弟子五百人乃至一千人以上,这些人从禅师口里取得成佛的印可。因此禅门师弟子间互斗心机(机锋)异常尖锐,弟子提出谜语式的问题,师不能理解,便输给弟子,所佩“最上乘离文字之心印”不得不让出。禅师当然不肯轻易印可,故意做出怪动作或怪话头,使弟子不能理解甘认失败,这些动作和话头成为新的公案,流传在丛林(禅寺)间,愈积愈多,禅学转化为公案学。黄蘖禅师希运说,“既是丈夫汉,应看个公案”。禅宗不主张读佛经,看公案意思就是读禅经,公案中谈得最热闹的一个问题是“如何是祖师(达磨)西来意”?见于记录的答案多至二百三十余则。这些答案是各式各样的。例如有僧问慧能的法孙道一,说:请师(道一)直指某甲(达磨)西来意。道一答,今天我疲倦了,不能对你说,你去问智藏罢。僧问智藏。智藏说,为什么不问和尚(道一)?僧说,和尚教来问你。智藏答,我今天头痛,不能对你说,你问海兄(怀海)去。僧问海兄。海兄说,我不会这个。僧回到道一那里说明情由。道一说:“藏头白,海头黑”。又如一个名叫龙牙的僧人问翠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翠微答,给我拿过禅板来。龙牙拿禅板给他,他接过便打。龙牙说,打尽管打,究竟什么是西来意?龙牙又问义玄,义玄说,给我拿过蒲团来。龙牙拿蒲团给他,他接着便打。龙牙说,打尽管打,究竟什么是西来意?又有一僧举同一问题问九峰,九峰答,一寸龟毛重九斤。又有一僧问从谂:如何是祖师西来意?从谂答:“板齿生毛”。这个所谓西来意的问题,根本是毫无意义的问题,谁要是作正面答复,谁就说死话,不配作禅师。所以这些怪诞的答案,禅宗中人却以为是合理的答案。还有一些问题,禅师无法作答,只能说些怪话来逃避。如某僧问从谂,万法归一,一归何处?从谂答:我在青州作一领布衫重七斤。有僧问省念和尚,如何是佛心?答,镇州萝卜重三斤。禅学是斗机锋的一种技术,慧能所作《坛经》,列举三十六对,教人“出语尽双,皆取对法,来去相因,究竟二法尽除,更无去处”,意思是说话要超出两边,避免落在一边。佛所说诸法,也不过是一边之谈,禅家既不肯着边,那只能设想有“大道不称,大辩不言”的境界,这种境界不可言传,只可意会,禅宗叫做第一义或第一句。凡对第一义有所拟说,就不免有所肯定,也就不免执着一边,这种着边的话头,都叫做粗言,也叫做死语,又叫做戏论之粪。希运说,“佛出世来,执除粪器,蠲除戏论之粪,只教你除却从来学心见心,除得净即不堕戏论,亦云搬粪出”。禅门中人,有时用棒痛打,有时大声吆喝,有时用谜语问答,如果在打喝谜语中忽有领会,说话合师意,便算获得印证,达到顿悟的妙境。归根说来,禅门中人看公案,是要学习如何发问,如何作答,务必说得不着两边使问答双方都毫无所得。无所得即是禅学所追求的悟境。慧海(道一的门人)所作《顿悟入道要门论》说,“求解脱唯有顿悟一门。顿者顿除妄念,悟者悟无所得。”

禅宗自达磨创始,以谈空说无为专业,到六世慧能以后,禅宗大盛,压倒其他宗派,谈空说无的技术更高超了。存在于客观世界的一切事物,都被硬说是虚幻妄见,只有自己的心才是一切的根源。这种十分荒谬反动的思想,禅宗大师一生努力宣扬和传授千百徒众的禅学,不外是这种谬见,因之,禅宗虽然曾起过破坏佛教各宗派的作用,但本身就是谬见的产物,与佛教各宗派同样没有存在的价值。禅宗为求自己的生存,自唐至两宋教义趋于世俗化,僧徒关系俨然家族化,唐末五代出现了不少剃发出家的文士,下至两宋,许多禅僧说话类似儒生。同时,攻击佛教各宗派的勇气自动收起,不设佛像的禅寺,又恢复净土宗式的营造雕刻,陈设佛像及各宗派的菩萨,又采取密宗的某些方术,替人念咒超度,攻佛者不得不改为拥佛者,借以维持佛教的利益。口虽说空,行在有中,禅宗就在这个矛盾中不复能自振,只靠痴愚人的迷信,维持他们的寄生虫生活。

一切皆空的后果,必然否定佛和佛法,在天竺,龙树曾标真(谛)空、俗(谛)有的说法,借以保存佛教。禅宗南宗主张空无尤为激烈,但实际生活却不是证明一切皆空,而是它的反面一切皆有。禅宗普遍表现的行为,可举出几个特例,看出他们争名夺利,奔走钻营,并不比庸俗人看空一些。

(一)争取当大师的儿子(法嗣)。禅宗自达磨起,袈裟只传一人,得衣人即作为传法之子。第四世道信,传衣给弟子弘忍,后来又得一个弟子名叫慧融,道信允许他自立一宗。慧融所立宗称为牛头宗。慧融算是第一祖,弘忍有十个大弟子,以神秀为上首,当传衣时忽得慧能。弘忍秘密付给袈裟后,慧能逃回岭南,隐伏在猎户中多年。猎人以杀生为业,又多在山林中出没,避敌人的追踪,最为得计。日久敌人不再寻找,才敢出头传教。慧能出头传教,也是经过仔细试探,当时广州制旨寺,有一个印宗法师讲经,他拥有僧俗听众三千余人,慧能混在听众中,一日,僧徒辩论幡动的意义,一僧说,幡是无情物(非生物),它因风而动。一僧说,风幡都是无情,如何得动?一僧说,因缘和合,所以动。一僧说,幡不动,风自动耳。慧能大声停止诸人辩论说,你们说这个动,那个动,都不过是你们自己心动罢了。印宗法师在屋外偷听,大惊。第二天找到慧能,询知是禅宗的传衣人,即拜慧能为师。慧能得印宗法师等人的拥护,才敢公开宣扬他的南宗宗旨,与神秀的北宗对立,禅宗大师的门下一般总有一千上下的弟子,他们出家从师,都想被选为法嗣。被选中的人自然是一生安富尊荣,受用不尽,有些禅师生为帝师,死有谥号,俨然是一个大官。落选的广大僧徒,却是一生报废,毫无前途。因此,禅门中师弟子间同学间,互斗心饥非常激烈,仕途中争夺名位,丑恶无限,禅门丑事,至少与仕途一样多。赵州真际禅师从谂(音审shěn),幼年因穷苦出家当沙弥,从师行脚,到南泉普愿禅师处参拜。普愿在方丈睡眠,见从谂来参拜,问,你从那里来?从谂答,从瑞像院来。普愿问,还见瑞像么?从谂答,瑞像到不见,却见卧如来。普愿被他面谀,喜欢得坐起来,问,你是有主沙弥,还是无主沙弥?从谂说,有主沙弥。那个是你主?从谂答,孟春天气还冷,伏惟和尚尊体起居万福。意思是说你是我的主。普愿唤管事僧来,教特别待遇这个沙弥。普愿是慧能的法曾孙,是道一的法嗣,地位极高,从谂说几句中听的话,钻入普愿这家高门,后来成为普愿的法子,在禅师中很著名。又如天然禅师,原来是儒生,往长安应试,旅店中遇一禅客。禅客问到那里去?天然答,选官去。禅客说,选官不如选佛。天然问,选佛应该到那里去?禅客说,如今江西马大师(道一)出世,是选佛的场所,你可即往。所谓选佛,即被选为法子,当法子比当官不知要好多少倍,天然懂得这个,便前往江西见道一,初见时以手托头额(要求落发),道一看了很久,知道这不是好惹的学生,说,南岳石头(希迁,也是慧能的法孙)是你的老师,你去罢。天然到南岳,初见希迁,同样以手托头额,希迁说,到槽厂去。天然遵命入行者房,当烧饭工,前后凡三年。有一天,希迁令铲佛殿前草,天然用盆盛水洗头,在希迁面前跪下,希迁会意,便许他剃发。剃罢,给他说戒法,天然掩耳跑走,走到江西再见道一,未曾行参拜礼,便入僧堂内骑僧颈而坐。僧众大惊,奔告道一,道一亲来察看,说我子天然。天然立即下地礼拜,说谢师赐法号。天然得到希迁的剃发,道一的赐号,丛林中已有地位,他又出去游方,增高声望。他在慧林寺烧木佛取暖,在洛阳天津桥演卧,挡住留守郑某的车轮,郑某问挡车缘故,答称无事僧。郑某大加赏异,赠送衣粮,天然在东京大得声誉。天然用仕途奔竞的方法来选佛,做出各种怪行,使希迁、道一望而生畏,不得不满足他的要求,师弟子间斗心机逞计谋,何曾有些万事皆空的意味。从谂擅利口,天然工心计,禅门大师大抵属于这两类人,忠厚木讷的学徒,被大师看作钝根,决不会有作法嗣的希望。因为禅师都是些工心计的人,还用编家谱的方式来表示自己是某大师的儿子,例如弘忍的弟子玄赜有弟子名净觉,作《楞伽师资记》,以南朝宋时求那跋陀罗为禅宗第一世,达磨为二世,神秀、玄赜、慧安三人为第七世,以普寂、敬贤、义福、惠福四人为第八世。记中又载弘忍临死时嘱咐玄赜的密语,抬高玄赜与神秀并列,净觉又自称受了玄赜的传授。这篇短记充满着僧徒卑污无耻的心理表现。第一,它根本不提传袈裟的慧能,第二,弘忍有十个大弟子,它只提神秀等三人,这三人曾作武则天唐中宗唐睿宗的国师,声势赫赫,被认为第七世,其他七人都被排除,第三,净觉写玄赜,又写自己,表示自己也得道获果,他写《师资记》,目的显然在于争取当玄赜的法子。与北宗神秀一派争禅宗正统地位的南宗,因慧能传得袈裟,自然以正(嫡)嗣自居,指斥北宗为傍支,南北二宗争斗的目的,南是要以正(嫡)灭傍(庶),北是要以庶灭嫡。同俗家妻妾之子争夺财产完全一样。

神秀原是弘忍门下的上座弟子,张说所作《神秀碑铭》里说,“大师(弘忍)叹曰,东山之法,尽在秀矣,命之洗足,引之并坐”。足见慧能传衣以前,神秀已是弘忍的继承人。武则天迎他入宫中,奉为国师,后来唐中宗唐睿宗两个昏君,也奉他为国师。他的弟于普寂,得唐中宗崇敬,王公大臣都来礼拜,普寂利用权势,推神秀为七祖(达磨算二祖),北宗大行于北方。传说北宗俗弟子到岭南做官,曾磨去南宗传法碑文,企图湮没嫡庶的关系。自称为慧能嫡传的神会,冒生命危险,来到洛阳,住荷泽寺,宣扬顿门,排斥渐教,遭北宗仇视,神会三次被谋杀,都得幸免。唐玄宗天宝年间,普寂俗弟子御史卢奕,诬奏神会聚众,形迹可疑。唐玄宗流放神会到戈阳郡(河南潢川),又移武当郡(湖北均县),第二年敕移至襄州(湖北襄阳),又移至荆州(湖北江陵),使神会经常迁移,没有安居传教的机会,这是北宗排斥南宗的阴谋,表示北宗政治上有势力。安禄山陷两京,神会为唐朝廷设戒坛度僧,收香水钱助军费。唐肃宗以为有功,召入宫中供养,又为造禅宇于荷泽寺中,神会得朝廷的助力,顿门大盛,北宗从此衰落不振。唐德宗立神会为禅宗第七祖,一场正傍争斗,到此才告结束。

(二)争夺袈裟,无异强盗谋财害命。达磨一件木棉布袈裟,把禅宗的真面目暴露得非常可憎。禅宗“烦恼即菩提,无二无别”的著名公式,改作“禅师即强盗,无二无别”,是很合实际的,弘忍秘密授衣给慧能,三天后才宣告佛法已向南去了。当时就有军官出家的惠明星夜追赶,在大庾岭上追及慧能。慧能献出所传衣钵。惠明是普通僧人,自知地位还不合取得这些法物,告诉慧能说,我不是为衣钵,我是想知道和尚(弘忍)传授的密言。慧能如实转告,惠明满意,教慧能急去急去,后面大有人来追逐。第二天,果有数百人赶到岭上,惠明说,我先在此,不见那入来,询问岭南来的人,也不见那人。想来还没有到此。诸人被骗,回原路细查,慧能才得逃归岭南,隐在山林中避难凡十六年。指使数百人追赶的人自然是有得衣资格的神秀等大弟子。武则天拜神秀为国师,神秀推荐慧能,武则天派专使往迎慧能,慧能知道有危险,托病不去。武则天开口要传法袈裟,慧能只好献出。武则天将袈裟转给智洗禅师(弘忍十弟子之一),另送给慧能袈裟一件及绢五百匹,作为报酬。慧能换得袈裟以后,仍旧当作达磨袈裟,表示正统所在。智诜得袈裟,怕被劫杀,也是深藏若虚,临死才秘密传投给继承人。慧能依照弘忍旧例,允许弟子十人各自立门户,收徒传教,但停止传衣,对弟子们说,我为了保存这件袈裟,三次有刺客来取吾命,吾命如悬丝,恐后代受衣人因此短命,不传此衣,汝等依然能弘盛我法。慧能死后,尸体全身胶漆,并用铁裹头颈,开元末年,有刺客来取头,刀斩数下,寺僧闻铁声惊觉,刺客扮孝子形状奔逃出寺。当时神会在洛阳,攻击北宗,北宗怨恨,派刺客去取慧能头颅。南北两宗只是在成佛的方法上说有顿渐之别,成佛的最初步戒律是不杀不偷,以教人作佛的禅师却是杀偷兼备,甚至要杀死人的头。不管禅宗大师们口头上说得多么空,多么净,在争夺名利时,终究是禅师即强盗,无二无别。

(三)戒律荡然,从新收拾。禅宗所想做的佛,实际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无忧无虑,享受闲福的单身地主。他们主张不持戒不坐禅,如道一在怀让门下,专事坐禅。有一天怀让取砖在寺前磨。道一问,作什么?怀让答,磨作镜。道一说,磨砖岂能成镜。怀让答,磨砖既不成镜,坐禅岂能成佛。怀让是慧能门下大弟子之一,道一原是北宗僧人,后来弃北投南。他坐禅是北宗的修行法,南宗必须打破这种修行法。《曹溪大师别传》记潭州瑝禅师问大荣禅师,和尚(慧能)有何法教你,大荣答,和尚教我不定不乱,不坐不禅,是如来禅。瑝禅师叹道,我三十年来空坐而已!足见白慧能起,南宗与北宗相反,教人不坐禅。希迁给天然剃发讲戒律,天然掩耳跑走,足见佛教戒律对南宗某些僧人已丧失拘束作用。天然说,“岂有佛可成,佛之一字,永不喜闻”。他连成佛都不信,当然不肯守戒律。南宗谈空的结果,僧徒不守戒律是很自然的。与天然同辈的怀海,采录大小乘戒律,别创禅律,号称百丈(怀海居百丈山)清规。以前禅僧多借律寺别院居住,怀海令僧徒不论地位高下,一律入僧堂。堂中设长连床,鼓励坐禅,免得游手好闲,出去作坏事。堂中设长架,僧徒所有道具(用具),都卷在长架上,免得私蓄财物。睡眠必须斜枕床边,称为带刀睡,又称带弓(人作弓形)斜卧。理由是说坐禅既久,不必多睡,用意是在防止淫秽之事。僧众早晨参见,晚上聚会,听石磐木鱼声行动,饮食用现有物品随宜供应,不求珍异,表示节俭。在寺内服役的人称为普请,表示上下合力。德高年长的大僧称为长老,居在方丈,表示只住一间小屋。长老的随从人称为侍者,替长老管事的人称为寮司。不立佛殿,只立法堂,表示法超言象。僧徒犯规,行施杖刑,焚毁衣钵,称为戒罚,实际是取消犯僧的寄生虫资格,没有衣钵,就无法冒充和尚。怀海建立新制度,各丛林普遍采用,禅寺开始离律寺而独立。天竺传来烦琐无比的大小乘律,被怀海推倒,这在反天竺宗派上是一个成就。禅宗谈一切皆空,摆脱拘束,本宗派有自然瓦解的趋势。怀海造新律加以遏阻,这是给猿猴颈上拴铁索,使跳跃有一定限度,势必溃散的宗派因此得继续保存,他教人说,“佛是无求人,以无着心应一切物,以无碍慧解一切缚”,他教人无求,自己却求保存宗派,即保存地主生活,所谓无求,只是欺人之谈而已!他改天竺式戒律为中国式戒律,大得儒生的赞赏,柳宗元《百丈碑铭》说:“儒以礼立仁义,无之则坏;佛以律持定慧,去之则丧”。柳宗元认为清规合于儒家的礼法,说明佛教教义经禅宗改造已经中国化,佛教戒律经怀海改造也中国化了。宋真宗时,佛教徒杨亿(临济宗徒众)向朝廷呈进《百丈清规》,原来私定的清规从此取得合法地位,全国丛林无不遵行。宋儒洛派大师程颢有一次游定林寺,偶进僧堂,见到周旋步伐,威仪济济,伐鼓考钟,内外静肃,一坐一起,并合清规,叹为二代礼乐尽在此中。这也说明清规是依据儒家礼仪改制的。清规碑侧有大众同记五条,是清规的补充条例。其中一条是所有投寺出家及幼年出家人都依归院主一人,僧众一概不得私收徒众。这样,院主有权收徒弟,立法嗣,其他僧众身死便了。又一条是住寺徒众不得内外私置钱谷。僧众生活完全依靠院主和寮司,不得不绝对服从院主。又一条是台外及诸处不得置庄园田地。台指寺院地界,地界外不得置庄园田地,足见地界内得置庄园田地,地界很宽,也可想见。寺院有院主,有法律(清规),有百官(寮司),有臣民(僧众),有土地,有嗣子(法嗣),院主俨然是个封建领主,在地界内拥有极大权力。所谓一切皆空,从那里说起!就是这个怀海,他的宗派特别发达,分出沩仰、临济两个宗派,临济在两宋流传尤广,与世俗间地主官僚结合在一起。如杨亿、夏竦、王安石、苏轼、苏辙、黄庭坚、张商英等人,或是名士,或是大官,哪个不是热衷名利的世俗人,临济宗大师和他们谈禅,并印可他们的心得,认作本宗俗弟子,事实上他们名利心热不可耐,借禅宗空谈,暂充清凉剂,好似口燥唇干渴热难忍的行路人,到汽水摊买瓶冰镇汽水喝,连声称赞凉爽,摊主人便拉他们作知己,共同摆摊,借以扩大本宗派的声望。“口虽说空,行在有中”,禅宗就是这样言行相反的一群骗子。

《百丈清规》以忠孝为思想内容,以家族为组织形式,使一群僧徒处于子孙的地位,受寺院主的族长统治。清规前四章标题是祝厘、报恩(以上说忠)、报本、尊祖(以上说孝),完全仿效儒家口吻,可是儒家说孝,首先要娶妻生子,禅宗绝不敢提夫妇一伦,因之禅宗谈的孝,在天竺佛教中是毫无根据的。在儒家学理中也是不伦不类的。碑侧五条中还有一条更说明禅宗说教的虚伪性和脆弱性。这一条是寺院地界内不得置尼台尼坟塔及客俗人家居止。按照天竺佛教所宣扬的人世是火海、人身是毒器、死(涅槃)可爱、生可恶的怪僻观点,僧徒不婚配不生子是被认为合理的。禅宗提倡自由自在,但不敢突破天竺戒律,公开娶妻生子,尼台指尼寺,禅僧怕活尼,甚至死尼也怕。客俗人家有妇女,禅僧也望而生畏,怀海亲率弟子耕作,有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训条,僧徒依律不种地,怕杀伤虫蚁,即杀七世父母,死后当入地狱。怀海不怕地狱,却怕尼姑和佃户家妇女,禅学所讲的一切,抵不过一个妇女,它的脆弱性是无可掩饰的。禅僧怕妇女到如此地步,足见禅僧要求婚配何等迫切。武则天集合弘忍门下大弟子神秀、玄约、慧安、玄赜,问:你们有欲否?神秀等都答无欲。武则天又问智诜有欲否?智诜答有欲。武则天问,何得有欲?智诜答,生则有欲,不生则无欲。武则天认智诜答话较为老实,赐给他从慧能那里取来的达磨袈裟。南宗禅师尽管有勇气否定十方诸佛,放弃大小乘戒律,敢于饮酒食肉(拾得诗,“我见出家人,总爱吃酒肉。”),却同神秀等一样,没有人承认有男女之欲,敢于公开娶妻,这不能证明他们确实无欲,只能证明他们坚守封建领主的权利,决不让别人有所借口来夺取。

(四)各式各样的蜕化僧。戒律规定了佛徒的面貌,遵守大竺僧律,中国僧徒成为天竺佛教的奴仆。禅宗南宗不持天竺传来的某些戒律,抛弃了天竺僧徒的怪僻面目,但禅宗是佛教的一个宗派,不可能真正脱离佛教,例如爱慕妇女又严禁接近妇女的怪僻戒律,至少在形式上,禅宗还是坚守的。大概在《百丈清规》被各丛林采行以前,即唐中期后期及五代时期,禅宗僧徒的实际行动与世俗人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下面举出若干事例,可以推知禅僧生活的一般情况。

孝僧——佛教自释迦创始时起,根本不存在有儒家所谓孝的概念。义净论佛律与儒礼不同时说,“读经念佛,具设香华,冀使亡魂托生善处,方成孝子,始是报恩,岂可泣血三年……不餐七日,始符酬恩者乎!斯乃重结尘劳,更婴枷锁……岂容弃释父之圣教,逐周公之俗礼,号咷数月,布服三年者哉!”佛教因违反儒礼,遭受儒家的攻击,儒家并用孝道来决定对佛教的态度。柳宗元《送元暠师序》说得很清楚,因为元暠不敢忘孝,与儒礼合,所以接见他,作序送行,抬高他的社会地位。某些禅信想从孝道取得声誉,居然出现以孝得名的和向。如希运禅师的弟子道纵,俗姓陈,织卖蒲鞋养母,时人号为陈蒲鞋。又如道丕乞食养母,与母匿岩穴中避乱。他立志为孝子,到战场认亡父遗骸。据道丕自称,群骨堆中忽有骷髅跳出,转到道丕面前,道丕负骨归家,这是荒诞无稽之谈,道丕却因此孝声大增。原来佛教最重出家,俗尘爱网,一割两断,辞别父母,不愿再见,即使相见,也要父母对子礼拜,子拜父母便犯戒律,堕入轮回,禅僧敢于行李取声誉,对天竺佛教说来是一个重的打击。

诗僧——做诗是文士求名的途径,禅僧为了求名,多学作诗,《五代诗话》僧可朋条说:“南方浮屠,能诗者多矣”。禅宗南宗主要在南方流行,因此诗僧多是禅僧。诗僧奔走公卿之门,与进士求举无异。唐德宗时诗僧皎然上书包佶(音吉jí)中丞,推荐越僧灵彻,书中有“伏冀中丞高鉴深重,其进诸乎!其舍诸乎!灵彻玄言道理,应接靡滞,风月之间,亦足以助君子之高兴也”等语。一个遁入空门的僧人,自认是个助兴者,求在大官门下陪侍助高兴,虽然品格很低,但与天竺式僧徒相比,似乎还比较知道些羞耻。天竺式僧徒,实际是统治者的助兴物,口头上却狂妄自大,自尊为人天师。与灵彻同时有道标,也以诗驰名公卿问,宋《高僧传·道标传》中列举他的交游,有宰相李吉甫、中书舍人白居易、隋州刺史刘长卿等数十人。道标俗姓秦,是南朝大族,祖先都是儒生,有名乡里,道标广交当代名人,不仅用诗作媒介,世俗门第也可能是一种凭借。皎然诗名尤大。他出身在没落世族中,幼年出家,专心学诗,作《诗式》五卷,特别推崇他十世祖谢灵运。中年参谒诸禅师,得心地法门。他具备门第、诗篇、禅学三个条件,与朝中卿相及地方长官交游。他交结官府,说是借做诗来劝令信佛,其实愿与僧徒交往的官员,大抵早就信佛,无待再劝,皎然无非借诗求名。《因话录》说他工律诗,曾求见韦应物,恐诗体不合,在船中作古体诗十数篇送给韦应物,韦应物全不称赏,皎然很失望。次日,写旧制献上,韦应物大加叹美,对皎然说,你几乎丧失声名,为什么揣摩老夫的喜好,隐藏自己的长处。皎然求名迫切,无异进士向名公献书。皎然死后,有文集十卷,宰相于烦作序,唐德宗敕与其文集藏于秘阁,这样的遭遇,文士都觉得很光荣,皎然一生求名也就算是如愿以偿了。唐末五代诗僧最著称的有贯休与齐己。贯休奔走藩镇问,先谒吴越主钱镠,献诗五章,每章八句,甚得钱镠赏识。后谒荆州割据者成汭(音锐ruì),也颇蒙礼遇,后来被人诬告,成汭黜退贯休。贯休投奔蜀主王建,王氏正在图谋称帝,招募四方名士,贯休来投,大得王氏优待,赐号为禅月大师。一个禅僧取得大师称号,地位是不低了,可是作为禅僧,奔走各割据者间,献诗讨喜欢,还象个禅僧么?同时又一诗僧齐己,本是佃户胡氏子,七岁为寺院牧牛,用竹枝画牛背为诗常得好句,寺僧惊奇,劝令落发为僧。齐己与湖南割据者豢养的诸名士唱和,声名颇高,割据者加以优礼,封为僧正。齐己自称爱乐山水,懒谒王侯,作诗云,“未曾将一字,容易谒诸侯。”当了僧正,还说懒谒王侯,无非是欺人而已。皎然《诗式》说,“诗人意立,变化无有依傍,得之者悬解其间”。这是心得之谈,僧人如果不忘记自己是僧人,诗是不会做好的。因为依傍着佛,不能立自己的意,所作诗自然类偈颂,索然寡味。例如寒山、拾得、庞蕴等人诗,满篇佛气,不失佛徒身份,但去诗人却很远。

高艺僧——唐代宗时长沙有僧怀素,以草书驰名当世。怀素历引颜真卿等名士称谀的辞句作自叙一篇,显然是好名的僧人。贯休长于水墨画,曾为杭州众安桥张氏药店画罗汉一堂,奇形怪状,人不象人,与普通体制不同。唐德宗时长安庄严寺僧善本,弹琵琶其妙入神。长安慈恩寺老僧秘密培养深红牡丹,一丛有花数百朵。僧徒原是游手闲人,有一艺擅长,得免闲人的恶名,比空弄口舌的禅宗祖师光荣得多。

茶酒僧——《封氏闻见记》说,唐玄宗开元年间,泰山灵岩寺有降魔师大兴禅教,学禅的方法主要是不睡,又不吃晚餐,只许饮茶。禅僧各自备茶叶,到处煎煮。从此饮茶成为风俗。自山东到长安,大小城市多开店铺卖茶供客,不问僧俗,投钱取饮。茶叶从江淮运来,色额甚多。相传陆羽著《茶经》,首创煎茶法。照《闻见记》所说,开元时禅僧已盛行饮茶,陆羽是店德宗时人,又生长在僧寺中,《茶经》记载贵族式饮茶法,正反映闲居无事的禅僧,至少在饮茶一事上与高级地主过着同样的优闲生活。

饮酒是五戒之一,天竺僧律禁止甚严。禅宗废弃戒律多有酒僧,如《五代诗话》载诗僧可朋,自称醉髡,作诗千余篇,号《玉垒集》。又释法常酷嗜酒,整天沉醉熟睡。他经常劝人饮酒,说,“酒天虚无,酒地绵邈,酒国安恬,无君臣贵贱之拘,无财利之图,无刑罚之避,陶陶焉,荡荡焉,其乐可得而量也”。僧徒公然称颂饮酒,与魏晋玄言家有何区别?无非说明唐五代禅学与魏晋玄学都是腐朽社会的产物。

禅学是庄周思想的一种表现形式,庄周怕死,无可奈何,只好勉强宽慰自己,听任自然。佛教也是怕死,妄想修炼成什么果(包括佛果),灵魂永远享乐。天竺传来佛教,宗派尽管不同,妄想却完全一致。禅学含有较多的庄周思想,对妄想发生疑虑,不敢肯定灵魂真能不死。牛头宗慧忠(所谓牛头六祖)的法嗣遗则说他的心得是:“天地无物也,我无物也,虽无物,未尝无物也。此则圣人(佛)如影,百姓如梦,孰为生死哉。至人以是能独照,能为万物主,吾知之矣”。既然我与天地都是无物,怎末又说未尝无物。明明有生有死,却硬说是影是梦,把死看作影灭梦醒,借以消除对死的恐怖。圣人和百姓,都不能免死,何必多此一番纷扰,自欺又欺人,归根还不是影与梦同样要死。南宗大师云门宗创始人文偃作《北邙行》一篇,不象遗则那样自称吾知之矣,他在诗中描写死的不可逃避,如说,“前山后山高峨峨,丧车辚辚日日过”。又说,“世间何物得坚牢,大海须弥竟磨灭。人生还如露易晞,从来有会终别离”。全诗以“安得同游常乐乡(净土),纵经动火无生死”两句作结,也就是承认并无不死的方法。

佛教徒自夸佛法解决生死大事,比儒学道教都高妙,禅宗所谓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尤称直截快速。无奈骗木终究不能持久,骗子终究要被事实揭穿。懒残(馋)和尚歌:“我不乐生天,亦不爱福田,饥来吃饭,困来即眠,愚人笑我,智乃知焉。要去即去,要住即住,身披一破衲,脚着娘生裤。莫谩求真佛,真佛不可见。种种劳筋骨,不如林下睡,山云当幕,夜月为钩,卧藤萝下,块石枕头,不朝天子,岂羡王侯,生死无处,更复何忧!”懒馋二字足以说明佛教的寄生性。因为禅师把佛教本质看作懒馋二字,所有戒律和经论都是装饰品,直截揭出本质来,谁还苦修求不可见的佛?宣鉴禅师说,“老胡(释迦)经三大阿僧只劫,即今何在?八十年后死去,与你何别?”释迦被看成与普通人无别,整个骗局破坏无遗了。有些禅师虽然已经看穿了骗局,但仍要保存已破的骗局来欺人,自己却不愿再受欺,因此,言行相违,步步行有,口口谈空,教人拨无因果,宣称“饮酒食肉不碍菩提,行盗行淫无妨般若”。这些话见于南宋初临济宗禅师宗果的语录中,其实,寒山诗已说“又见出家儿……愚痴爱财色”等句,拾得诗也说“我见出家人,总爱吃酒肉”,又说“我劝出家辈,辄莫染贪淫”。足见唐时禅僧早就饮酒食肉贪财贪色。禅僧如果在这个方向继续前进,可以消灭佛教其他宗派,也可以消灭禅宗本身。禅师如怀海等人,看到前途的危险,造出清规来约束僧众,阻止祥宗的崩溃。同时,禅宗的家族式组织,大有利于本宗势力的扩大。这些僧徒以父子兄弟叔侄等关系,互相援引,奔走官府,求得委任,在非禅宗的寺院里充当住持,得充住持后,便父子相传,变成禅宗的世袭财产。第一个住持,即成这个寺的创业始祖。道一门下被印可为一方宗主的入室弟子(法嗣)多至一百三十九人,他们依仗道一的声势,不难取得大小寺院作住持。如此代代扩展,几乎所有寺院都变成禅宗的寺院,例如天台国清寺,是天台宗的根据地,智觊四传弟子玄觉转为慧能弟子,成禅宗中人。华严宗大师宗密也转成禅僧。其他宗派因禅宗势盛,自动投靠禅门的人大概不少。唐武宗灭佛以后,各宗派大体归于消灭,只有禅宗却兴旺起来。禅宗相继成立五个宗派,最先是义玄(八六七年死)创临济宗,良价(音介jiè八六九年死)与弟子本寂(九○三年死)创曹洞宗。灵祐(八五三年死)与弟子慧寂(八八九年死)创沩仰宗,以上都在唐亡以前。五代时文偃(九四九年死)创云门宗,文益(九五七年死)创法眼宗。五宗中只有临济宗在河北,其余四宗都在南方。九五九年周世宗灭佛,临济宗在北方依然盛行。南方诸国,如闽国主王审知,吴越国主钱镠父于,南唐国主李昪、李煜、李煜等都崇信禅教。乱离之世,很多人需要宗教来麻醉自己,禅宗是适合中国士大夫口味的宗教,因之能够比其他宗派保持较长的流传。